雪夜
小说
雪夜
陆康勤 张庆华
楚江眯缝着眼睛,站在S大学礼堂外高高的青石台阶上。他的头发和肩膀,被细密的雪花潲得湿漉漉的。
礼堂里,大学的小乐队正在演奏着。
那轻快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蓝色的多瑙河”和一阵阵“冬冬”的有节奏的踏地声,从楚江身后那镶着雕花的楠木大门里,从一扇扇高大明亮的玻璃窗四周,隐隐地飘了出来。一对对相互搂扶着的青年男女,脸上荡起幸福的涟漪;眸子明亮亮的,闪着沉醉的光波。随着乐曲迈着优雅、热烈、柔和的舞步。是啊,再过两周就要公布毕业生的分配名单了,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的毕业生怎能不激动、兴奋呢?
楚江走下台阶,在松软的雪地上缓缓走着,脚下发出轻轻的“扑扑”的声响。身后的音乐,宛如蛛丝似的飘来,显得更美妙缥缈了。楚江心里却恍惚若失。学校要求毕业生每人填写一份毕业志愿书。同学们在与父母、恋人商量后都已填好了志愿书。可楚江至今未动过那志愿书。他没有可以与之推心置腹的人,父母在他从黑龙江农场返城后不久都因病先后去世了,而恋人呢?楚江很不愿意去想那件往事。他曾经有过恋人,一个不太漂亮、却很讨人喜欢的姑娘。他和她是在北大荒,在大兴安岭脚下的二龙山农场认识的。也是在那儿相爱的。回到北京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各自家庭生活的实际困难,无期限的待业,象一块石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经别人介绍,她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一个脚有点跛的青年厨师。厨师对她说他们如果能结婚,他爸爸可以把她安排到一个即将落成开业的新饭店里,当餐厅服务员,因为他爸爸将是那饭店的经理。
“……事情就是这样,希望你能原谅。”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她来找楚江。
他没说话,也没有惊讶,好象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但是,过后他却流泪了。他们毕竟恋爱了五年啊!
有一阵子,楚江一直处在苦恼的失恋中,后来他自己强逼自己每天看书至深夜,用劳累和紧张来忘却心头的痛苦,终于度过了那段时间。然而真的忘却了吗?记得一次学校里讨论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他也发言了,说了段为许多年轻些的小同学不容,易理解的话:“当着我们坐在这舒适的课堂中讨论爱情时,我却很怀念那艰苦的北大荒,怀念那艰苦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爱情。因为都是知青,并且工资、住房,职业等等社会条件都几乎相等,所以那恋爱更纯真,那爱情更接近了恩格斯所说的那种爱情……”真怪啊,自己为什么在离开北大荒4年后,又提起北大荒呢?
雪小多了,大地洁白,在凄清的月光下。雪反射着柔和的淡淡的光。雪中的空气清新、静谧,楚江很久没有象现在这样轻松地无所负担地散步了。记得在失恋,接着又是失去双亲的那段日子里,他在看书至深夜后,有时会一人独自在街上走走。那时他心中充满了忧郁,他领略了生活的无情,甚至感到了对人生的失望。可是最近,他心头不断升起对生活的希望,这希望不仅来自大学的书海生涯,还仿佛来自那个待业青年办的“自力小吃店”。
楚江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右一转,向一条胡同走去。这条道儿,他熟极了,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到。学校没有夜餐,每天晚自习后,他是这儿最后一个光临的顾客。他总是先把书包随手挂在身后的钉子上。这钉子是店里的“经理”、唯一的长期工一一个中等身材,相貌端正,眼睛大而亮,鼻尖有些微微上翘的姑娘,特意为他钉的。楚江他那装得鼓鼓囊囊的书包,曾坠断过两个塑料挂勾,于是,翘鼻子(楚江始终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找来两根4寸长的大铁钉,踮着脚尖,将钉子结结实实地并排砸进墙里。当楚江在他的“专座”——靠窗口那张永远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方桌前就坐,拿着一本《现代文学史》或一份文艺期刊随意浏览时,翘鼻子便迈着轻捷的步子,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楚江面前。有时,楚江看书入了神,馄饨凉了,翘鼻子就不就不响地把馄饨端走,烧热了,再端上来。
馄饨皮永远是精薄透亮,而里面的肉馅永远是鲜滋滋的。汤也好喝极了。楚江每次都吃得很快、很香,连点残羹剩汤也喝得干干净净。而当他背起书包,心满意足地离开小吃店时,出于礼貌总是机械地冲翘鼻子点点头,有时有点书呆子气地傻笑一下。那姑娘也冲他微微一笑,便忙着揉和第二天早晨炸油饼的面了。
雪花落在脖颈上,有些凉丝丝的,可楚江的心依旧沉浸在温暖的回忆中。
……4年前,楚江头一回光临这间门面不大、用旧报纸表糊顶棚的“自力小吃店”,顾客早已走尽,只有翘鼻子一人趴在桌上,正用歪歪扭扭的字体抄写着“食品价格表”。她握笔的姿势很认真,却怎么也写不好。楚江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可毕竟饥饿难忍:“你们这儿下班了吧?”楚江有点失望地问。
翘鼻子忙从桌边站了起来:“没关系的,你想吃点什么?”
不大的功夫,一碗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馄饨,放在了楚江的面前。楚江只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一口汤也没动。
“是不是太烫了?”翘鼻子不安地问道。
“不,我不爱吃葱花。”
第二天晚自习后,楚江又去时,馄饨汤里没有了鲜绿的葱花,却多了几根嫩嫩的菠菜。
楚江吃完馄饨,外面突然下起急雨。“给你伞!”翘鼻子把一柄小花伞塞到楚江的手里,又象变魔术似地拿出一块塑料布,说道:“把书包盖上点,别把书淋湿了。”
第二天,楚江去找翘鼻子,却没找到,听说她昨夜让雨淋病了,发着烧。很长时间以来已变得冷漠、不易动感情的楚江,这次却突然鼻子发酸,眼睛湿润了……
……还有一次,楚江正在饭桌旁专心地喝馄饨。突然“砰”一声,一只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的声响把楚江震醒了。抬头看去,隔着两个桌子,那个刚才在喝闷酒的宽肩高个的青年,正两手抱头“呜呜”地哭起来。
噢,好面熟。倏地,楚江想起,不久前,在街头曾经看见过这个青年正蹲着给人钉鞋掌。当初不知什么原因促使楚江走上去搭讪道:“你大概也是困退回来的知青吧?”
“是呀,以前在黑龙江军垦农场。”
他也是北大荒人,顿时一种咸涩的感觉撞击着楚江的心胸,是那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还是那同是北大荒人的感慨?楚江自己也说不清。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楚江为他感到不平,楚江望着他宽宽的肩膀,这肩膀在北大荒可以扛起160斤重的粮袋,为什么在B城就只能钉鞋掌了呢?楚江离开了他,可还在想:北大荒是艰苦,有失望,但北大荒的生括却是充实的、无愧的、没有虚度……
“大李”翘鼻子把一条热毛巾递给了那青年,“我跟你说多少次了,就不会少喝点儿吗?”
“哎,我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回到B城?”
翘鼻子温和地劝解着,开始扫去地上的碎酒杯。
慢慢地,那青年向翘鼻子说起心头的烦闷。他刚返城时,他爸爸、妈妈,哥哥都非常高兴。可是最近他哥哥要结婚了,家里没有房子,于是哥哥对他的态度也就冷淡了,他爸爸妈妈也总犯愁。
等楚江离开那小吃店时,那青年的情绪也好多了。楚江有过经验,一个人在忧愁时,能找到一个诉述自己心事的对象,也是一种慰藉。
以后,大李也到“自力小吃店”工作了。也是在那天,楚江还了解到翘鼻子也是个去过黑龙江的“北大荒人”。还听翘鼻子劝大李说,她刚回到B城时,也曾有过象大李一样的情绪和大同小异的境遇。那一夜,楚江回到宿舍,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其实,他早就感觉到翘鼻子是个“北大荒人”了。确实, B城那么大,可在B城的人海里,你常常能找到那么一批北大荒人,尽管他们现在职业、境遇不同,他们或颓唐、或奋进,但他们身上总能令人微妙地觉察出“北大荒”留下的痕迹。那一夜,楚江的脑子里,也不知为什么总出现那个相貌端正,有点翘鼻子的姑娘。
踏着雪,楚江走进了“自力小吃店”可能是下雪的缘故,平时拥挤的小屋,此刻很是冷清。只见大李坐在一张桌前看书,翘鼻子在用剪刀“咔嚓,咔嚓”地摆弄一堆碎布。
“来啦?”翘鼻子热情地打招呼。
“嗯,鼓弄这布条干嘛?”
翘鼻子站起来说:“反正待着也是待着,咱这小吃店没暖气,我想用碎布条拚起来,再絮点儿棉花,做个棉帘子,也好挡点风。”翘鼻子洗了洗手,“还来两碗馄饨?”
“不,来二两酒,一盘炸花生米。”也许想到大学毕业后,可能再也不会光临这店了,楚江心里略微升起一种感伤,他想喝酒。
酒和菜端上来了,还有一碗开水,“你不常喝酒,天凉,焐热了再喝。”翘鼻子的白围裙一闪,又坐到那堆碎布边上去了。
楚江不常喝酒,他慢慢地吸吮着,几口酒下肚,觉得心里火辣辣的,头也有些重了。
“喝碗馄饨吧。”翘鼻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面前。
“哦,谢谢,谢谢你这么多日子来的热情1”楚江站了起来,手里的酒杯不知放在哪里是好。
“你今天怎么了?好象有点……”
“哦,我还有两周就该结束大学生活了,要毕业了。”
“分哪儿,有点信儿了吧?”
“还不知道,我的毕业志愿还没填呢。”
“呵,先不管分哪儿,反正大学毕业了,是该喝点儿,我去再端点菜来,我请客。”翘鼻子转身端来两盘香肠,两盘炸花生米。“大李,你也来喝点儿。”说着翘鼻子拉大李一起坐到了小桌旁。
夜幕越来越浓,话渐渐多了,三个年轻人的心也越来越近了。楚江了解到,大李在不久前考上了某区的业余大学,他哥哥最近从单位分到一间房,大李也准备过两天上杭州旅行结婚。楚江高兴地向憨笑的大李连连道喜。这时翘鼻子说道:“去杭州当然好,不过,现在要能去趟北大荒也是很有意思,离开那儿五年了,真想呵。大学生,你说呢?”
楚江的脑里出现了那起伏的山峦,碧绿的河湾,无垠的田野,不由点头道:“要我挑选旅行结婚的路线,也有可能选择北大荒的。”
蓦地,翘鼻子的脸红了,楚江的脸也红得象熟透了的虾。当然他明白这绝不仅仅因为酒喝多了的缘故。
一阵短暂的沉默,大李举起了酒杯:“我们都曾经是北大荒人,我们为什么不为北大荒干一杯呢?我离开北大荒时,曾诅咒过它。我抱着各种希望回到B城,但生活不尽如人意。幸而在北大荒我也有过失望,也有过挫折。而今天的生活中又常常会遇到热心的北大荒人,北大荒继续在我今天的生活中,是北大荒教我不断地走向今天,走向明天。”大李说完最后一句时。他喉结使劲咽动了一下,眼圈有些红,也许他又想起了过去的一件什么事。
三个酒杯都举了起来。是呵,北大荒,在那儿留下了这一代北大荒人天真的理想!奢侈的希望,纯洁的幸福,也留下了他们希望后的失望、幸福后的痛苦。他们把最宝贵的青春献给了北大荒。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北大荒,北大荒象烙印般镌刻在他们生活的大树上。
楚江饮尽了杯中的酒,酒辣辣的;但楚江心里却很舒畅,仿佛一下子豁亮了许多。他想起他还没有填写那份毕业志愿书,不过他想好了该怎么填。听凭祖国和命运来安排吧,有北大荒和过去的那段难忘的经历,他相信自己会勇敢地走向生活的。
窗外,满天皆白,雪把人们留在道上的纷纷沓沓的脚印覆盖了,只有几行新踏出的脚印清晰地伸向远力。但人生的印迹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失的,它深藏在人们的心底,指示人、启发人去开拓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