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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知青回忆录

第四节 知青回忆录



                 第四节 知青回忆录
                    龙  门
                     庞壮国
  龙门农场位于龙镇与孙吴之间,小兴安岭南麓。我清贫如洗来到那里的时候刚18岁。一进宿舍看见百米长的大通铺,许多同学都哭了,尤其女的,声还挺大。当时我还纳闷,有什么可哭的呢?龙门的冬天比故乡齐齐哈尔的冬天要冷,相距一千多里,没想到龙门的雪地上竟然印满了狼脚印,一日三餐白而黏的馒头比齐齐哈尔的窝窝头咬着舒心。一顿吃掉一斤二两,连续三四个月,创了我生平就餐史上的最高纪录。粮票不够,常常要家里寄。每月挣知青的三百二十大毛,月月要给老妈寄10元,因为老爹还牛鬼蛇神着,据说跟老市长章林关在一起。妈妈来信说月末就等着这10元,弟弟拿着户口本粮本,去完邮局再去粮店,好买苞米面。
  龙门在伪满洲国曾经建制为龙门县。北安城通往黑河城的铁路上,龙门算是个大站。据说那里在军事上很要害,有暗堡群,有飞机场,不知日本关东军哪一支精锐之旅驻扎。1945年秋天这里肯定落下过排山倒海般的炸弹,让钢铁碎片给犁了一遍,犁得啥也不是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第二十三个年头,我裹在齐齐哈尔两千多下乡知青的潮流中,在这片埋过中国劳工和日本士兵尸骨的肥沃土地上耕耘。
  知青到来之前,龙门是个劳改农场。我没见过架着机关枪,在田野上插一圈小红旗,一群劳改犯在红旗界内劳作,有胆敢越界者便会被枪击的惊心动魄情景。在押犯都转移了。刑满释放就业人员(当地的干部及干部家属仍叫他们“二劳改”)多数成家立业,过着被歧视被监管被训斥被欺侮的生活。阶级斗争正好到了天天半的年月,他们属于不斗就没啥可斗的那帮倒霉蛋。
  龙门四周环绕着森林。20世纪70年代一场罕见的山火,整个龙门方圆百里陷在浓烟之中,夜晚四周一望,龙门被镶着灿灿的金边儿,那就是森林在烈火中死亡所焕发出的最后的美丽。
  做为知青第一眼所看到的龙门,是龙头山下一截截坍在水中的铁路桥墩,是卧牛河边一座站立着的被削掉半个脑瓜的混凝土水塔,是东大片水泥飞机场上一个连一个的炸弹坑,坑里长满了碗口粗的小树。
  龙门当地人之中,有些个象样的猎手。有个外号吕毛子的,冬天带狗进山,野猪黑熊罕大犴都收拾过。银行的李行长、武装部干部乌云飞都是打大雁的能手。有一年全场没肉吃,打猎队上山,场部食堂靠几十个狍子柈、野猪柈过的年。我在场部食堂干挑水的活,余暇时间帮着大师傅剔狍子肉,才知道狍子肉嫩得象猪肝,用手撕就能从骨架上撕下来。
  怎么会想到呢,龙门这个本来与我互不相干的地方,竟然与我的青春时代骨肉相连。
  有青春总要有歌声。现在的追星族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生活就是如此。灰色的青春与火红的歌声为伴,或者反过来说,火红的青春与灰色的歌声为伴。前者我过了,后者当代少男少女们正在经历,这仅是我自己的一孔之见。
  我在少年时听别的课往往一听就会,唯独音乐课让我知道我也有挺笨之处。人家有听完歌就能写下简谱的,也有听个三两遍便能哼出大概的,我怎么着也不行。进了农场,没成想算是自我进修了音乐课,竟然学会了当年老师教多少遍也白搭的简谱,并且能用口琴把一个陌生的歌谱溜下来,然后一句一句学会唱。90年代红太阳系列歌曲东山再起,很荒谬地在大街小巷走红,我自己也没料到那些歌我全会唱,而且基本上不给人家改编(或曰跑调)。
  自修唱歌不是因为快乐得不行,也不是因为痛苦得怎样,大概是因为这也算一件可干的事吧,除了战天斗地和满足生理吃喝拉撒睡之外。轮到我在40多岁当上父亲的时候,许多歌儿就派上了用场。我抱着女儿豆芽,悠她入睡,什么“满怀热望满怀理想昂首阔步到边疆”,什么“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你讲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你唱”,什么“人人哪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什么“抗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全成了摇篮曲。豆芽从没在我的歌声里哭过,说明她挺爱听,听着听着就眯上了眼睛甜甜睡去。当然,抱着半岁或一岁或一岁半的女儿唱歌,一定比从前抱着扁担或锄头或镐头唱要温柔许多,全抛弃了当初那股豪气和壮烈,也不再有考验我的风霜雨雪。歌子里,仅仅是仍在朦胧青春梦中不能自拔的我,和我姗姗来迟的女儿。
  知青歌曲或许能成为一特定名词,它包括知青自编自创的一类,例如“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成天的修地球是我神圣的职责我的命运”,似乎歌里还有“南京古城”字样。龙门这一带,尾山、引龙河、长水河、苏家店、香河、花园、永丰、格球山、龙镇等等数十个农场,有上海、天津、北京、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鸡西、北安各地知青,就是没听说有南京知青。另有一首歌里头出现嘉陵江字样,大概是重庆知青的作品。这些歌在那个年代被定为反动歌曲,传闻词曲作者都进了监狱。但是很神,没长腿,也能从中国大南边大西边跑到大东边大北边,并且象森林根部腐殖层里的地火,悄悄悄悄蔓延着。不知现在这些歌给平反了没有,眼下这么时兴钩沉旧歌曲,连伪满时期的何日君再来、蔷薇蔷薇处处开都上了磁带,知青自创歌曲却不见多少踪影。
  在知青中,我属于基本向上的那一种。这样的歌,刚开始唱内心有一种犯罪感。却抵不过歌子本身的力量,不知不觉也会唱了。尤其孤身一人在田头地脑,轻轻吟唱能把内心淤得疼痛的一些东西随着歌儿流淌出来。唱着,唱着,眼睛就湿了,甚至哽咽了。而后就有了雨过天晴的感觉。
  再一类是洋的土玩艺,民歌,俄罗斯的、乌克兰的、加拿大的。伏尔加冰河上跑着三套车,其实在辗轧在我们自己孱弱的胸口。红河谷盛开着含露的玫瑰,其实是我们自己的心流溢着悲伤的芳香。巴尔干山有多少痛苦多少秘密,其实是我们自己的瞳仁后面隐藏着令我们自己惊诧不已的东西,却不知道那是我们自己真实的灵魂。
  还有就是新疆民歌内蒙古民歌。达板城的姑娘两只眼睛水汪汪。百灵鸟儿高高飞是为了爱情来唱歌。由于那曲调字词中间充满了当时人间所欠缺的温馨、真诚、爱情,所以无论农场当局怎样三令五申禁止,也是屡禁不止。
  我最喜爱的歌有两三首。至今一唱,仍能把我带回20岁。那样的歌是嵌在青春的骨缝里,成为树的年轮,假如我是树。
  有一首名叫《航标兵之歌》,是60年代一部纪录片的插曲。“歌声迎来了金色的太阳,双桨划破了千重波浪,我们在海上架桥铺路,愿航行兵用生命的火花,点燃了那永不熄灭的灯光。”歌子的节奏是一只小舢板在静静的海面上寂寞划行的节秦。还有一首《草原之夜》,“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等到那冰雪消融……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歌子里有草浪的起伏,有星光的冷瑟,最主要的是心,心在隐隐的疼。
  打动我的当初又打动我的现在,无疑是歌词与曲调天衣无缝合而为一所产生的意境。常常因为唱它而流泪。那是歌子里面深深包藏着的忧郁和惆怅引发了我的忧郁和惆怅。在已逝的日子里,曾力图彻底忘掉自我而又不能,把牺牲看得神圣悲壮,在理想主义光环中忍受真实。古人曾说,痛定思痛,其痛何如?我想,其痛已是一股风,或者说是一两首歌。反过头再唱全不是当年的滋味了。成年以后多少理解了那些歌和唱那些歌的那个我,就有些奇怪,想当初我还挺那么坚贞不屈来着么?
  回忆龙门,竟然龙门的山水人物都成了虚渺的符号,而那些歌却顽固地在记忆里抹不净,歌这种癞疮太可怕。尤其是夜晚,大通铺上下两层再加上对面单层,百十号清一色火赤愣的小伙儿扬脖合唱,惊天地,泣鬼神,一辈子也忘不掉。晚上10点钟,远处嗡嗡响的座机一下子停下来,走电的瞬间就等于冥冥之神下了“预备唱”的口令。一人起,百人和。“送你一枝玫瑰花,你送我一个胖娃娃”;“活生生的小妹呀,你呀莫悲伤”;“世上人嘲笑我,说我精神病患者”;“送郎出征漫步原野情别月意浓”……如同群狼望月长嗥,恰似众鬼破地而出,人们的魂魄从头盖骨禁锢的黑暗之中升华到云层之上阳光一般喷涌,唱得荒山寒水为之颤栗。假如没有连队干部吃错了药一般跑来,镇压阶级敌人一样凶猛地敲窗户,这种悲凉壮美的大合唱能进行到后半夜去。
  那样子野蛮玩命地唱过了,至今听见港台的酸牙之声,爱得阴阳怪气不死不知虚心假意弄景玩戏,我就听不下去,甚至还有点义愤填膺。禁不住就骂,什么东西,狗灯,矫情矫到了闹心的地步。
  不唱歌的时候,愿意看打架或者听打架的事。谁能打架,并且打得有几分侠义,谁就是知青中的民间英雄。对不包括欺侮弱小或是胡打乱凿那一类,那类属于癞痞。
  有一回在食堂窗口挤饭,我不慎踩了一个人的脚,恰巧那个人是上海知青中属于大小王之类的人物,人高马大,曾经在南京路上与人拚过刀子。我的脚跟与他的脚尖发生关系的瞬间,就是惹火烧身了,开始了狼追兔子,我正处于兔子的惊惶恐惧之中。幸亏我个子小,腿脚灵快,况且是在逃生的时候。
  食堂外面,阳光明媚,近百名知青伫立,看狼追兔如同看戏。忽然我听见一声喊:“往我这跑!”是我同年级同学田智慧喊我,我们曾结伴去北京想看伟大红太阳没看上。他的父亲是齐齐哈尔京剧团的关牌武生,一条金箍棒耍得满堂喝彩,后来被斗死了。他曾是齐齐哈尔少年冰球队的主力。小田在人群中站着,身材并不威猛,人也精瘦,别人无法透过他那身浅黄军装看见他浑身蓄满力量的疙瘩肉。我跑到他身后。上海长脚仍然张扬着扑来,并未把小田放在眼里。小田在他扑近的刹那间突然跃起,拳头短促地一伸,碰在他的脸上。咚的一声,大个子已经摔麻袋一般倒在尘埃中。“你再欺负他,我还揍你。”大个子方才大梦初醒,站起来,拍拍身上土,转身走掉。到底还有点大将风度,不象那些小癞痞,这时候总要回过头,哭唧赖尿还假装恶狠狠地说:“你等着我饶不了你”之类不咸不淡的话,他一声不吭,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后来上海大个子被分派在我们挑水班,一块往水房的五六口大锅里挑水,我和他互相处得还不错,谁也没再提打架的事。
  打架先是在学校或分场之间展开。一分场的知青来自齐市第十五中,二分场的是一中,五分场十一中,三分场四分场我记不清了,可能有三中八中什么的。赶上放假,知青从四面八方聚向场部,逛逛小商店、俱乐部,有病没病再到医院里转一圈。战斗就爱在场部发生。傍晚,知青陆续回到分场,就有挂彩见红的了。
  不久,打斗扩展到地域之间。先是良种场的牡丹江知青与二分场的齐齐哈尔知青在场部看完《地道战》之后发生地面战,而后又听说四分场的鸡西知青与北京知青小试锋芒。待到两千多上海知青进入龙门以后,北方人与南方人之战此伏彼起。鲜血和血绷带使灰雾般的知青生活陡然添了些明丽色彩。
  那时候的小青年都有点气不顺,神经似乎全部沾毛病。走在路上,谁瞪谁一眼,往往就是一场斗殴的开端。胜者扬长而去,败者便找同学校友再杀回马枪。
  颇具规模和声势的一次武斗发生在六分场。春节过后,知青陆续回来,大包小包,把父母的血汗钱换成炸咸鱼、肉丁炒榨菜、麦乳精、炼乳之类。上海知青带回的给养更为丰盛,风鸡、腊肉、干肠、肉松以及名烟好酒大白兔奶糖。有几个玩命玩惯了的齐齐哈尔知青便聚伙打劫,对刚下车的上海人挨个勒索,翻拿逼要,不给,他们就给耳光,犯了众怒。上海人开始秘密准备;那几个颐指气使的小痞照样这个宿舍蹿蹿,那个宿舍蹿蹿,碰见上海人聚餐便俨然首席客人,坐下就造。迎接他们的几乎都是笑脸。他们并不知道人家板铺底下已经藏匿着成捆的镐把和镰刀。
  一日中午,平时总爱先去排队的上海人谁都没去食堂。开饭的钟声当当一响,上海人从宿舍中手持镐把呐喊着冲出,席卷残云,横扫食堂和所有宿舍。开始是棒打痞子,打成血人不再挣扎为止。后来也许打红了眼,几乎见到东北青年就打。我有个朋友,姓金,手风琴拉得很有专业水平,只是因为平时同某个上海人曾经口角,这次突变中被人家趁机报复,头上挨了七八镰刀。幸亏命大他抱着血葫芦逃出了六分场。
  事件发生之后,六分场的上海知青手持镐把日夜巡逻,设岗立哨,严防其他分场的东北青年前来进犯。据说场部荷枪实弹去了几个干部,又灰灰地撤回。后来,不知经过怎样的谈判,事情好像是不了了之。
  还听说过一个只身闯阵的人的,外号娃子,当时也就十八九岁,在一分场喂种马。有天他的同学在七分场被北京知青打了。他给种马套上大车,扯动长缰,飞车而去。种马那四只小盆般的蹄子在北黑公路上敲出一串沉雷。三十多里路,他赶到七分场正开午饭,棉袄襟向两边一扯,操起腰间别着的两把菜刀,在饭厅里抡将起来,吓得一些北京知青跪地喊服。可惜,打人者并没挨砍。当天晚上,娃子已乘火车逃回齐齐哈尔,一去数年再不返场。
  精致小巧的注入游击战和列阵对杀的运动战就这样发生然后消逝。人们写农场史或者知青史,恐怕都会回避这些烂眼子事儿。但是,那些瘟病般传播的打斗事件,在我们这一代青年的心理上记忆中已经冒烟地烙下了罪迹。生活表层是刷了一层又一层的红油漆,油漆上描画着金黄的最高指示,满世界飘浮着左得可爱的各种口号,而生活的底层和内里竟然如此不堪入目不堪回首。我们这一代人可谓得天独厚,做了后来多少代人都不敢做的荒诞之梦。
  我在龙门农场整整八年,抡钐刀扛麻袋一晃之间等于经历了一个抗日战争。在虚伪横行、欺诈满眼、鱼龙混杂的生活之中,我肯定不能算洁身自好纯洁如玉,但我绝不肮脏。至今,我仍无法从内心里诅咒我的青春时代。农场知青里面拥有一大群理想主义者,他们几乎坚信能够把毛泽东的思想融入自己的脑细胞和血分子之中,战天斗地,勇于牺牲。那是一支队伍,后来走出许多民族精英。我应该算是那里头的,从后头倒数,数个三四该能数到我。
  白天干活,晚上写“诗”,从1968年10月踏上龙门之土便如此,一写写到现在。农场并不在乎你写诗不写诗,正如不在乎你爱不爱下围棋一样。聂卫平的故事我在70年代就听说过,那时他在山河农场,为下一盘棋跑出去三四十里,因为耽误出工,肯定挨过农场干部的批。写诗不耽误出工,晚上一根蜡或一盏煤油灯,伏在木箱子上就行。那年月我的诗里没有自我也没有艺术,多是这样的句——“千条绿垅连天下,一腔壮志作青松”;“饭后快把衣袍整,脱麦场上打冲锋”;“个个铁臂铜腰汉,扛飞一百八十斤”;“淤粪沾脚泥溅手,铲地脱坯也是诗”云云。三十多岁我的诗接二连三刊载于《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的时候,我曾面对知青时十几个练诗笔记本脸红过。现在则我心自若,它们到底不能叫作诗,但是它们乃我青春的一部分。我穿过开裆裤,我不是天生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诗人。
  农场干部多数是管教犯人的出身。对知青当然不能象对犯人,但是嘿哈惯了,一时改不彻底。他们大多属于真正的贫下中农,文化不高。知青得接受他们的再教育,这本来是伟大舵手指明的光辉航程。可在实际中往往令知青们困惑不解。不是讲大公无私么,贫下中农怎么偷公家的小麦喂鸡?不是讲向工农兵学习么,但工农兵领我们学习一张口尽创造些笑话,不能不让人嘻嘻哈哈,可怎么学得下去?
  天天晚上要学毛著,甲种本,乙种本。开会前,连队指导员免不了得讲上几句。老指导员就拍着小红册子说:“这老三篇,你们要好好学,你们看看人家张思德是怎么学习《为人民服务》的!”还有,“毛主席教导我们,小小环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几个苍蝇呢?地富反坏右,加上美帝和苏修,一共七个苍蝇。”还有,“毛主席有三个好朋友,都是美国人,安娜、路易期、期特朗”。知青们开始不敢笑,憋着,生怕一笑再笑成个政治错误。后来只得豁出命笑了,并且挺喜欢老指导员训话,他一本正经严肃认真顺口而出的那些连珠妙语,就连最会编造的作家们也望尘莫及。
  我写过扎根书,立志务农六十年,一辈子不返城。那是在知青大返城的前一二年。从内心里写的。后来上调到《黑河日报》,临离开农场时我深感羞愧,有一种叛变革命的犯罪感觉。但是搞文学工作这种诱惑太强烈了,心想叛就叛吧以后不叛就是了,还是收拾行李卷投奔了黑河。幸亏第二年知青们凡没在农场成家的一水水回到城市,我算是彻底放下了思想包袱。
  在龙门我曾当过场部场院的班长。到七分场当过排长。排长在军棋里面是捅炸弹控地雷的炮灰干部。在农场里实际是三十来人里面下大地打头的。不久我这个排从住砖房的七分场调到住帐篷的八分场。八分场是半截破水塔下面的一片荒坡。早春,我和牡丹江、上海的兄弟们扛着原木蹚过流冰的小河,从此知道骨头疼是什么滋味。帐篷里床下的洗脸盆不敢存水,不然早晨就是冰坨。我当上八分场团支部副书记,团支部书记由党支部书记兼着,估计再干上一年半载,八成能入共产党。可是不久我被场部学校的校长看中,调去当老师。一个初中毕业生竟然教起了高中语文,而且还算骨干教师。
  有一年春涝,北黑公路都翻了浆,分场到场部的土路变成泥塘。三分场无法运进麦种,不能春播。那时的龙门农场团委书记杨维玲把全场团干部集合起来,扁担水捅布袋子,挑着扛着背着抱着,三十里稀泥,一身大汗。我那时是学校团总支部书记,肩扛麦种沉甸甸的,以为历史重任亚非拉解放反帝防修就是这么一齐压在肩上。心里唱着嗨嗨哟嗨,年轻的朋友努力向前走,一百里路程我走了九十九,还有那一里地就是不到头。杨维玲是我小学同班同学,中学同年级,后来她到黑河地委办公室任副主任,现在大概是省广播系统某公司的经理。
  还有一年,深冬,青年几乎跑光了。因为实在难熬,馒头黑得扔进麸子堆里找不着,菜汤是白水煮冻菜,碗底筷子厚的泥沙,夜间四壁挂着白霜,要戴棉帽子口罩睡觉。我还是挺到春节前放假了才走。没什么显积极的意思,况且农场干部也不太关注你干好干坏。他们生活得也不易,挣四五十元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老是丢鸡丢鸭,又没法坐火车跑,只能在冻死羊冻死猪的这个冬天里苦熬干修。我当时仅仅是觉得我能坚持住,况且不给假就走有点临阵脱逃的味道,害怕开春来时心里不得劲。
  一回首,龙门已遥遥地站在二十多年以前。此刻我抚摸自己43岁的心境,突然间坠入了一种恍惚。想问问镜子中那个鬓上有了白丝的我,这一切是真的么?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果然那样生活过么?
                          (选自1994年《北方文学》第7期)
                  白桦躺成一条路
                    庞壮国
  在龙门农场当知青八年,真正意义的垦荒,在我来说,就是一个秋一个冬外带半个春天。场部决定在破水楼子底下建个八分场,我带着小队三十来人就被七分场派到那儿去了。破水楼子与七分场遥遥相望,只是隔了一条北黑公路和一条卧牛河,那河看起来两步就能跳过去,深秋的河面结着薄薄的冰。我们扛着原木,一前一后两个人,挽着裤子赤脚赤腿走在河里。啊呦,腿脚在水里那不叫拔凉,那叫疼啊。而且不是皮疼肉疼,是骨头疼血疼。这才感觉卧牛河挺宽,要走四十步五十步呢,这时候我成了八分场团支部副书记,要带头去挨疼。
  小木桥还没架好,临时修建的土路从两头伸到卧牛河就断捻儿。于是砍来几大车白桦树,一根根摆放在水里,白皙的桦树尸体铺作一条路,任那粗鲁的铁牛履带在上面肆意碾压,从初冬到早春,油罐、柴油、帐篷、粮食、家具都陆续运到坡上,帐篷支起,八分场就算正式成立。
  10年后我有一首诗《沼泽里,白桦躺成一条路》在《上海文学》发表。“一下又一下,砍伐中/难道真的要脱离/我的小兴安岭/用泪滴,用碎屑/我反抗命运的斧刃/真害怕昏眩的空气/和躺倒前难耐的一瞬// 痛若消逝得太快了/一个短暂而快乐的雷鸣/我又能依偎大地了/这次不是一只脚/而是全身,是全身//在这片号称酱缸的死沼/我和我的兄弟/肩并着肩,挨着挤着/躺成一条洁白的路/泥浆,染黑了白袍/碧绿或是金黄的花帽/也落在出发时的匆忙中, 往昔,还有什么呢/该丢失的丢失/该奉送的奉送/这是工作,尽管不再有/ 风吹小叶的诗韵/月光拂拭的轻松/近了,又一队轰鸣/ 布谷鸟叫得多欢/泛绿的风月就等着播种/既然钢履奔行的时代/必须从这里出发我们负重/我-们-负-重。”20年后我再读这首诗, 仍有隐隐心疼的感觉,仍有陷在泥沼里不得不无奈又不得不乐观的感觉。也许现代或后代的年轻人会笑话我们是 阿Q式的理想主义者,但我们这代人对自己的这份心思这份情感仍会珍重,直到老死。
  本应是在三伏天开荒,那时野草正肥,还没结草籽,犁铧把肥厚的翠绿翻在土下,到开春播种的时候土地最有劲,而且不起草荒。可我们动手晚了,只好开秋荒。四面八方点着烧荒火,便在黑黑的田野上耕耘处女地。人们都得下地,刨树根子,砸土坷垃和垡头。只留下一个人,看家兼烧一个大水壶,这种值班简直就是休息,便轮流。有一天是我来烧大水壶,身边五六个帐篷静悄悄地,云雀在头上滴溜溜地叫。这时候大水壶响起了汽笛,那热气腾腾的美声唱法的女高音,把寂静的荒原搅得浑身震颤。远远的拖拉机隐隐地马达声回应着那是憨厚的男性的歌唱。
  正值这个期间,上面精神说这年推荐工农兵学员实行考试,大多数知青都投入紧张的复习之中。一到夜晚,帐篷里点起十来支蜡烛,昏黄的烛光下,小青年们展卷铺纸,埋头苦读。一连两三个月,我烧掉的蜡烛估计我一把都抱不过来。语文、政治、历史、地理我不怕。唯有数学我只读到初二,听说考的是高中。我硬头皮去啃那些课本,囫囵半片,临阵磨枪。
  听说我的考卷出类拔萃,但是在场部体检时说我的肝大一指半,从录取名单上给扒拉出来。吃的是无油汤就黏馒头,干的是挣命的活,睡的是寒风作伴的觉 (一到早晨铺底下的脸盆如果有水保证会冻成冰坨), 而且点灯熬神必到半夜,生活仅仅还我一个肝大,没让我肝硬化或肾衰竭或别的什么,至今回想我仍感恩不尽。没当上工农兵大学生使我难受了好些天。我们在白天拼命劳作,不愿因为复习文化课而耽误开荒建点,如此残害自己的身体,其后果最终还要我们自己承担。从八分场党支部书记到普通知青都为我抱不平,但是不能去上学的事实却也无法扭转。这时候场部学校校长找八分场领导,要把我调去当老师。
  后来我同这位校长成为了忘年交,是他跟我说,在阅卷时他发现我的成绩不错,赶上中心校一下子送走了好几名知青老师上大学,得补充教师队伍,就选中了我。我一个初中还未念完的文化程度,在这学校竟教起了高中语文,而且还算骨干教师,历史老是闹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误会。
  从八分场往学校搬我的一个小行李卷一个小书箱的那天,我在汽车上望着越来越远的破水楼子和新开垦的黑油油的田野,心想我该流泪了。可是没有,我不知为什么竟然麻麻木木地告别了此生难得再逢的垦荒生活。
           (选自黑土地的足迹·火炬杯征文·1996年10月8日《黑龙江日报》)
  庞壮国:著名作家、诗人,1950年出生于齐齐哈尔市。在龙门农场(1968~1976)当过八年知青。出版多部诗集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庆市作协主席,《岁月》文学社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