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之歌
黑土地之歌
黑土地之歌
杨荣秋
雁窝岛的八月,天气出奇地长,时钟已敲过七点,红色的康拜因还在披满霞光的麦海中破
浪行进。从挠力河上刮来阵阵劲风,驾驶棚顶小红旗欢快地飘舞着,象是在快活地招手,快来
啊,贮粮斗又满了!
康拜因手昂头看了看远方,玉米林中的田间道上,扬起一片浓密的尘土,一辆解放牌汽车
飞也似地驶过来,沿着新割的麦茬地,径直开到康拜因的近处停下。生产队长老马从架驶室里
蹦了出来,登登地跑上正行进着的康拜因,放开嗓门喝道:“喂,气象站刚才广播,今晚有五
六级的西北风,后天有大雨,我看,今晚再抢收几个钟头。”
康拜因手笑着点了一下头,按了声喇叭,冒了尖的贮粮斗的新麦,象一股金色巨流,从卸
粮筒哗哗地淌到并肩前进的汽车车厢内。,而康拜因的收割台,仍张着大嘴,将齐腰深的小麦,
大口大口地咽到肚里。老马从贮粮斗里抓起一把麦子,那鼓胀、红润的新麦啊,闪射一片红光,
把老马的眼睛都照亮了。
他抬头一看,雁窝岛已沐浴在一片灯光火海之中,职工宿舍的电灯,象一串串闪光的珍珠;
那交织如梭的探照灯似的光柱,是遍地奔驰着的康拜因、拖拉机,那带着白色雾幛的火光,是
无数堆焚烧麦秸的篝火;而那流星似的飞驰着的灯光,则是满载着新粮开往仓库的运粮汽车…
…
六年了,老马不止一次深情地观赏着雁窝岛的丰收夜景,他总觉得那珠宝似的灯光,是从
黑土地里进出来的。他轻轻地说了声:“多好的土啊,金子一样的土啊!”他把手里的麦粒举
到胸前。而他肃穆的眼神,却凝视远方,透过那闪烁的灯光,通红的篝火,他回忆起过去那些
难忘的岁月……
那是一九四六年春天,来自南泥湾的部队刚开到松花江畔,他参加了这支威名赫赫的革命
队伍。班长是一位三天没有两句话的人,他手把手地带着这个年轻的战士,在密林深处追击国
民党匪军。在茫茫的黑夜瞄准阶级敌人。经过松花江两岸、完达山南北的多次战斗,年轻的战
士成长了。可是,每当战斗的空隙和进军的途中,老班长总要抓起一把脚下的黑土,反复地对
战士们说:“看这土,金子一样的土啊!可惜,它还被荒草统治着。全国解放后,咱们再回来
打个突击战,让北大荒也来个彻底翻身!”
冬天到了,部队奉命进剿盘踞在密山的匪军司令部。刚到密山近郊的那个难忘的夜晚,漫
天雪花,纷纷扬扬。老班长领着他来到一个马车店,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十七岁的贫农的儿
子,庄严地向党旗宣了誓,老班长教他唱会了一支无比雄浑、庄严的歌: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可是啊,就在次日黎明的攻击战中,老班长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当小马把他抱起时,班长
已经牺牲了。那铁锤一样的手,紧紧地攥着一把浸透了鲜血的黑色泥土。小马从班长手里接过
那把土揣在怀里,饱含着热泪,在迷蒙的硝烟中,箭一样地射向敌人的暗堡,从枪垛里塞进了
仅有的四颗手榴弹……
打这以后,从冰雪茫茫的松花江畔,到绿荫茂密的潮汕平原;从巍峨险峻的云贵高原,到
三八线上终日不见阳光的坑道里,他始终珍藏着从老班长手里接过的那把北大荒的黑土,老班
长教他唱的那支歌,他又教会了许多年轻的战士,他不知多少次地想着:“北大荒也该翻身了
啊!”
一九五八年春天,党中央发出了“上山下乡”的号召。老马满怀革命激情,带着那包黑土,
和许多战友一起,从福建的海防前线,重又回到这眷念已久的战斗过的土地。
列车刚在密山车站停下,老马迫不及待地跨出车厢,寻找他熟悉的地方,当年荒凉零落的
密山县城,现在已是烟囱林立、人流如潮的边疆重镇了。他在车站广场上,艰难地辨认老班长
牺牲的地方,这片过去的荒草滩,如今,钻天杨夹道挺立,精雕细琢的水泥栏杆,圈着几个圆
形的花圃,在正中的花圃中,耸立着一座银灰色的烈士纪念碑。老马快步奔至碑前,从数百个
牺牲的革命者的姓名中,找到了老班长的名字,他不禁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那把用红绸包着的
黑土,举到眼前,那浸透老班长血迹的沃土啊,十二年了,依旧红光闪烁。他深情地说了声:
“班长啊,我回来了!”不久,老马便和许多同志一起,冒风顶雪来到了完达山北的雁窝岛。
那时的雁窝岛,几顶帐篷,象茫茫荒野上的几叶孤帆,在飓风中摇撼着。但在老马的眼里,却
是征服荒原的前哨阵地,任何风暴也摧毁不了的坚固堡垒!
想到这里,老马使劲地握紧了手中的麦粒,仿佛它就是老班长留下的黑土。他觉得那遍地
金黄的麦海,那浓绿粗壮的玉米林,那满天繁星似的灯火,都是从老班长血迹浸过的那把黑土
上生长出来的。
又一声喇叭,把老马从沉思中唤醒过来,汽车车厢内已经堆满了一座金山。他急忙爬到车
上,车子箭似地冲了出去。耳边“呼、呼”的风声,伴着遍地的马达轰鸣,顷刻。汇成了深沉、
雄伟的大合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刚劲的风,把这震撼人心的歌声,从雁窝岛广袤的土地上,传到了灯火辉煌的远方……
(《人民文学》1964年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