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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

大圣


   大 圣
  
   荒芜
那天,我同小刘到西山坡去处理两个树挂㈠,回来晚了。一进工棚便感到气氛和往常有点
两样,许许多多人围在王大化的床跟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王大化,那个好久以来,几
乎一语不发的人,也一反常态,指手划脚地在说什么。我凑了过去,这才看清,就在人们层层
围绕中,坐在王大化床头上的,却是一只毛猴,中不溜的个儿,看样子已近中年,形容憔悴,
毛色混杂而无光泽。棚内的高温,煤油灯发出的暗淡的光以及近在身边一幅幅的陌生面孔,一
双双好奇的眼光,使它有点不知所措,但是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低着头,闭着眼。有时抬
起双手抱着头,遮着脸,从手缝中偷偷地睁开眼来,往大家瞧一瞧,很快又闭上。
王大化正在述说他在路上遇见猴子,并把它抱回来的经过。原来他一个人在北山上锯树头、
打枝,归路上转到小山上去找一根枯木,就在棵大松树底下遇见了它。
它两腿都受了伤,坐在那里,不能动,他就把它抱了回来。
王大化是河南开封人,三十六岁,学数学的,是中国科学院的助理研究员,平素为人忠厚
木讷。
整风运动中,他给顶头上司提了一些生活作风方面的意见,反右时便给扣上一顶右派帽子。
他的爱人因早就去世,给他撇下一个小女儿,在小学里读书。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他来北大
荒,便把孩子托给她的大姨妈照管。大约两个月前,他接到一封电报,孩子在校门口给一辆卡
车碾死了。能怨谁呢?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王大化,更是一言不发了。只有睡在他旁边的人,偶
尔在夜里听见他在睡梦中喃喃自语:“孩子,爸爸对不起你!”组长为了照顾他,每天让他一
个人带一把小锯,上山去干点轻松活,锯树头,打树枝。
但是猴子改变了一切,给整个工棚,给王大化带来了无限生气。首先是给它治伤,人们拿
来了云南白药和防止伤口化脓的草药。伙房的大姐们承担了煎药洗伤的繁重任务。其次是安排
它的生活,人们献出了各种干果、核桃、枣子、榛子、栗子甚至罐头桃子。队里默默地承担下
它的伙食费,大伙吃棒子,它跟着吃棒子,大伙儿吃高粱,它也跟着吃高粱。木工们在王大化
的床头旁边,用木板给搭了一个小窝棚,甚至连它专用的小马桶都准备了。还有名字。为了给
它取个名儿,也经过许多次的争论。
有人主张用“小山”,因为就是从那里把它抱回来的。有人主张用一个可以看出性别的名
儿,比如“小媳妇儿”,叫起来亲热点。最后一致同意采用“大圣”二字。至于王大化,他是
家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狗马通人姓,猴子尤其机灵,它的模仿本领可以说是第一流的。人与人间那些习见的动作,
比如敬礼呀、鞠躬呀,几乎一教就会。过了不久,它那两只瘫痪的腿,终于能行动自如了;脸
色红润,连毛色也有了光泽。王大化对它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每天清早,早饭以前,他都要
带它到附近小山坡上去溜弯儿,让它练练腿劲。人们常常看见他用长长的布腰带牵着它出去,
有时那大圣坐在他肩膀上,一手或双手搂着他的颈子,显出非常亲密的样子。我们大家都跟王
大化开玩笑,把他们叫做“父女俩”。
猴子又天生地会捉虱子。我们那时,既经常出汗,又少有洗澡的机会,几乎每人身上都有
那种小动物。有人便把脱下来要换洗的内衣悄悄塞给大圣,那大圣确实眼明手快,不仅把大老
母猪一一捉出来,就连那圆滚滚的小虮子都不放过。每抓一个,放在咀里一咬,嘎嘣之声,清
脆可闻。我们当中有一个出名的邋遢鬼胡治国,有一天合该他倒霉,他当着王大化的面,把一
件脏得要死的衣服塞给大圣,并开玩笑说:“王大化,我建议你订个价码,以后,凡拿衣服来
找大圣捉虱子的,每一件收费五分。”
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拿出五分钢币。
谁也没想到一向讷讷寡言的王大化,那一天突然光火了。
“胡治国,别叫人恶心了!你把臭衣服和臭钱收回去,要不,我全扔到地炉子里去!”
后来有人问王大化,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王大化说:“我听说虱子传染伤寒,我可不
让大圣冒那个险。再说,那个胡治国又懒又脏。”
我记得有一个大礼拜天㈡ ,很多人都到青山镇去洗澡或吃小馆去了。王大化和,我因
为要发锯,被留下来。下午他洗完了衣服,牵着大圣要到山坡上去蹓跶,临出门时,问我要不
要一道去,我便放下一本正在看的书,跟他们去了。天气特别好,山上静悄悄的。一路上王大
化和大圣说个没完,而大圣呢,好象似懂非懂。有时爬到他肩膀上,拍打他的皮帽子,有时顽
皮地搂着他的颈子直摇晃。到了林子里,我们找到一根倒下来的枯木,坐在树干上休息。王大
化慢慢解开布带套儿,拍拍大圣的脑袋说:“去,去,逛逛去!”
那大圣纵身跳上大松树,三跳两跳,便不见了。他这个突兀其来的举动使我大吃一惊。
“你放了它,不怕它跑了?”
“也怕也不怕它”他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意思?”
“它会不会跑,这个问题我想过很久。自从我把它抱回来,养到现在,我们之间确实产生
了深厚的感情。你知道,在我到这里来以前,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我的小女
儿。她一死,我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就断了。那时我就常常想,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什么人,
象我的小女儿那样,用她的小手摸摸我的脸,把她的小脸贴在我的耳朵上,说悄悄话了。谁能
想到,我的生活中竟会出现一个大圣呢?它象我的小女儿一样,用它的毛手摸我的脸,把它的
毛咀贴在我耳朵上说悄悄话。我听见一位动物学家说过,猴子夜里睡眠的时间并不比人少,但
是有时我夜里醒来,—常常在黑暗中看见它的两只眼睛盯着我闪闪发亮。我感动极了。白天中
午在山上休息,我心里常常惦记它,不知道伙房大姐们是不是按时给它送去吃的、喝的,有没
有人去打扰它。直到下午收工回去,看见它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我有时还想,不知道大
圣心里怎么想的,或者它正在想些什么。它也有亲属吗?也有一个女儿吗?如果有,那我有什
么理由,硬用一根布带子把它拴起,强迫留在我的身边呢?即使它象我一样,没有亲属,高山
密林才是它们生活的天地,有什么必要非让它跟着我们过这种囚徒似的生活不可呢?这样一想,
我心里就感到非常不安。上个大礼拜天下午我就把大圣带到这里,我把布带给它解掉,放它上
树去。我看着它欢天喜地跳走了。当时我的心情十分矛盾。我也知道,果真走了,就说明它有
更好的去处。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坐立不安了。我绕着山坡高喊它的名字,直到它听见我的呼
声,又蹦蹦跳跳回到我的身边。从那天起,我拿定主意,只要有机会,就给它放放风。即使走
了,不回来,我也认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想通了,倒安心了。”
王大化说的一点不假,等到我们往回走时,他就拖长声音高叫了几声大圣,那猴儿果然高
高兴兴从树上溜了下来。
我们那时,每人每月只发生活费三十二元,去掉伙食费,再买点日用必需品,鞋袜呀,牙
膏、肥皂呀,所剩也就有限了。王大化却什么都不买,他的生活费几乎全用在大圣身上。给他
它买奶瓶喝水,还买八角钱一罐的炼乳给它喝。后来他发现大圣特别爱吃栗子,他就到处托人
代买。有一次他自己还背了一个口袋上镇去买。就是那天中午,毕大姐给大圣送棒子去,发现
布带套子松了,留在窝棚里,大圣不知去向。她奔走相告说:“不好了,大圣跑了。”
我把我在树林子看见的事讲给她听,她不相信。
“瞎三话四,你把大圣说神了。”
“不相信,你就等着瞧。”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王大化背上背着一袋栗子,肩上扛着大圣回来了。别人问他怎样碰上
大圣的,他笑着说:“它正在小山口等我哩。”
可是到底还是出了事。
我记得很清楚,它失踪的那一天是三月六号,因为头一天小队长向我们宣布我们伐木队半
月后下山,同时宣布的还有队里几个人的工作调动。樊摇头调虎林县文化馆,四天以后到县里
去报到也是那一次宣布的。樊摇头原名樊正祥,北京某出版社的编辑。摇头是大家给他取的绰
号,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摇头或者得过什么摇头疯,而是因为他人品太次,大家一提到他都会不
约而同地大摇其头。他是汇报专家,事无大小他都要汇报,打麦场事件里也有他的一手。他在
队里当统计员。大圣失踪的那一天,只有他一人在家。按理他应该知道一点大圣的动静,可是
他偏偏说他上了山,并且举出他脸上给树枝划破的一小条血印为证。
总而言之,三月六号那一天,大圣失踪了,而且是带着那条布带儿走的。大家要王大化讲
讲他的想法。王大化说,如果大圣是自愿走的,那他倒是求之不得。因为他将来毕竟不能象一
个跑马卖艺的带着一个毛猴去闯江湖。他担心大圣是出了什么事,至于什么事,他也说不上来,
那天晚上,许多人上山去找,很晚很晚了,还可以听见王大化呼唤大圣的颤声,在夜空中回响。
往后一连几天晚上,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大圣的事。接着樊摇头下山了。那天晚
上,小刘告诉我说:“咱们队里只有一个人不喜欢大圣。”
“谁?”
“樊摇头。”
“为什么?”
“因为它每次看见樊摇头就对他撅屁股。”
“是谁教大圣那么干的?”
“淘气鬼小王。”
“樊摇头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他恨得牙痒痒的,还发过誓,要把大圣宰掉。”
“这里面恐怕有鬼。这话你跟王大化谈过吗?”
“没有。”
“先别和他谈。他这两天已经够难受的了。”
两天又过了,有人从一个偏僻的山旮旯里发现了大圣的尸体,挂在一根树枝上,是吊死的,
两手两足都捆得结结实实。
于是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摇起头来。
王大化亲手用木板钉了一个方匣子,又用他自己的一条线毯把大圣裹了起来,放了进去,
把大圣的水瓶,没有吃完的栗子、炼乳也都放了进去,然后就在他初次遇见它的小山坡上,挖
了一个洞,恭恭敬敬把大圣埋葬了。
王大化又象从前那样,一言不发了。
作者,荒芜即李荒芜。1950年在出版总署国际新闻局担任《争取人民民主。争取持久和平》
中文版主编(此为共产国际情报局刊物。)1958年错划为“右派”来八五三农场。 1960年回
北京。他的长篇散文《伐大日记》是在农场伐木生活的记录,约共二十篇十五万字。1981年发
表于香港新晚报(系大公报晚刊)和广东《随笔》。此书将由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大圣》是《伐木日记》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