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当前位置:

二、文征

二、文征



关 于 杜 晚 香
丁 玲
  杜晚香是实有其人,是我们农场一个有名的女标兵,她的真名叫邓婉荣,我在写这篇散文
的时候,才给她改叫“杜晚香”的。
  一九六四年的夏天,麦收快结束的时候,我从另外一个农场到宝泉岭农场参观,场长高大
钧领着我跑生产队,特别给我介绍第七生产队的女标兵,这位杜晚香同志。我急于要见到她,
白天去她家一次,她不在,晚上亮灯了再去,她在家,一家人正围着炕桌吃饭。杜晚香亲亲热
热地招呼着我,同时又殷勤地给炕上公公婆婆舀饭莱,咀里十分甜蜜,看来是一位很贤惠的女
人。
  这年年底,我调到这个农场。那时没有适宜我的工作,就把我的编制放在工会文化宫。农
场党委同意我自己的要求,负责组织职工家属们的学习。正好杜晚香也从生产队调到场部工会
担任女工干事,我从领导和同志们’那里听到了她的更多的先进事迹。我想,我在垦区六年多
了,现在到了一个新的农场,还要继续深入生活,广泛接触群众,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的思
想感情,而有这样一个先进的真正的英雄人物在自己的身边,正是自己学习的好机会,我便把
她当做一个好老师,抱着学习的态度来接近她。场长、工会主席希望我帮助她学习文化,提高
政治。他们又对杜晚香说:“老丁是老同志,经验丰富,你好好跟她学习,学文化、学政治、
学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两个人几乎天天见面,白天我们在一起跑家属区(场部有八个家属
区),夜晚她到夜校扫盲班听我教课。那时,我没有急于要写她,而是接近她,了解她,学习
她,同时也帮助她了解我。
  我们想在各个家属区办黑板报,可是到哪里弄木板呢?总不能什么事没有做就先让家属们
摊款吧,按过去的习惯,我一定慷慨得很,拿钱买就是了。这种事过去做得多了并不见得好,
有时反要挨骂。我没有吭声。杜晚香呢,她也一声不响,跑到文化宫舞台后楼,找着木工师
傅,在一些废旧木堆里翻寻着,自己还掏了,两元钱,到木材厂买了一些下脚料,请木工师傅
拼拼凑凑,钉成几块木板,然后分给八个家属区,让家属们自己抹灰刷黑,不几天,黑板报就
都挂起来了。杜晚香虽说在工会当女工干事,但每月工资也不 过只有四十来块钱。
  职工家属中有不少人愿意上工,参加劳动,但因为孩子牵累,无 法解决。场部有幼儿园,
托儿所,但容纳的儿童数量有限,不能满 足要求。家属们学习一阵后,要求上工参加劳动的
心更急切了,叽叽喳喳怎么办呢?有人提出,自己办托儿所,向总务科商量借两间房,农场把
闲着的杀猪房交给她们办托儿所用,大家想办法改建,以啥做墙呢? “拉哈辫子”的。就是把
草编成辫子,沾上稀泥,一层一层编垒上去,涂泥抹光,就成墙了。这要用很多的草。大家商
量好,变工互助,留几个人在家看孩子,尽可能多的人都去二十里外的地方割草,来回四十里,
自己带饭。我动员大家去,可是我却不能去,我掂量自己,六十多岁的人,不会骑自行车,也
不能让人家带,来回走路,再割一天草,我是不行的。我心里很难受,一夜睡不好,半夜听到
起风了,心更不安。第二天一清早,我赶到家属区。大冬天,零下二十多度。一问,早出发了!
能去的人全去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也去了!一清早,天还没亮,杜晚香就来了,集合着人,
她带头走在最前面,走了。她的职务只管女工工作,家属工作是我的事,但她却不分家,她领
着大家奔向二十里外的草原割草去了。
  日常我常和她同去家属区开会,谈话,也常一转眼就不见她了。一找,她正为一户家属修
炕,或者正为妈妈病了的孩子们洗衣服。我每天和她在一起,都很容易从她身上发现这些极平
常极不打眼的小事。那时我帮助她学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她就认真做到“毫
不利己,专门利人”,她心里时时想到群众,眼皮下面总看到有自己的工作。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我们的来往中断了,我受到冲击是不消说的了。杜晚香呢,她的命
运怎样呢?我听到造反派在喇叭里点她的名,说她是保皇派,黑标兵。渐渐又听说大字报上有
入责问她,称我这个大右派叫大娘是什么立场?等到我笋进“牛棚”以后,这些点滴消息也听
不到了。我只有透过我的窗户,望见广场上,一群住学习班的人在那里跳“忠字舞”。那里面
就有杜晚香的身影,她穿得臃肿、动作跟不上节拍,跳得实在不好看。我想到一次在批斗我的
会上革命小将恶狠狠骂我:“你知道吗?在这个农场,你连累了多少人?我想起和我一同跪在
地上挨斗的老场长,我再望望广场上杜晚香那无可奈何的身影,那失去笑容的朴素的面孔,我
心里象扎着无数的钢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粉碎“四人帮”已经三年多了。林彪、“四人帮”推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已
经得到了清算和纠正。在党中央的亲切关怀下,加在我身上的不公的、错误的结论也已经改正,
党组织恢复了我的政治生命,大家在团结起来向前看的号召下,努力实现四个现代化。我想,
杜晚香同志,还有其他曾因我的冤枉而受到多少牵连的一些同志们大概也已经得到了改正,从
而使我一直获罪不宁的心情能稍稍得到宽慰吧。
  我从“牛棚”出来以后,被放到生产队劳动。最多的时候一天劳动十四个小时。光是体力
劳动,自己咬咬牙,拼点命,干多干少还可以对付,而精神上却实在难熬。我到生产队是去接
受革命群众的专政、监督劳动。在林彪、“四人帮”的封建法西斯统治下,大家都明白这个意
味着什么。那时我和十几个女青年住一间房,她们睡炕,我的身份只能睡一张木板床。他们可
以午睡,我不能。每到晚上我瞌睡得厉害,但来自大城市的、接受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青年小
将们,却正是精神百倍,她们唱着流行歌曲、样板戏,热闹得很。他们一见我闭眼,听见我打
鼾,就踢我的床,说:“我们都还没睡,你怎么就睡了? ”要我写保证书:保证以后不打瞌睡,
不打鼾。天那,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找队上的保管员:“给我点麻吧,我利用晚上的时间,给
队上搓麻绳。”我只好用这个简单的劳动来暂时赶走我每晚的瞌睡。这伙小将们并不以此为止,
她们命令我,早晨除了例行的清扫之外,还得给她们倒尿盆。我心里很不高兴,我很反感。我
可以为国家劳动,为农场劳动,手破了,脚裂了,都可以。为什么要侍候你们个人呢?你们年
青有为,你们朝气蓬勃,你们向往真理,你们追求革命,你们离别家庭到边疆来屯垦戍边,
你们吃苦耐劳为国家创造物质财富,为什么要我来侍候你们呢?难道这就是你们心目中的革命
吗?你们将来总有一天会恍然大悟的。我不能侍候小姐们,但是,隔壁大宿舍的女将们,大概
要和她们比赛革命性吧,也命令我,每早给她们也去倒。正在我思想矛盾的时候,我想起了杜
晚香,她不是主动地、甘心情愿地给一些女知识青年扫地,铺炕叠被子,也倒过尿盆吗?这些
人开头歧视她,看不起她,嘲笑她“土”,但不久,大家便亲热地叫她“杜姐”。现在这帮小
将把我看成反革命,当作敌人,支使我干这干那,但无论如何我不能把她们当作敌人。这些人
的本质原也不坏。她们总有一天会觉悟的,会明白的。和杜晚香一比,我做什么便也不在乎了。
后来,队上一些懂道理、识大体的人们知道了,反映上去,有些造反头头出来制止,我就再不
给她们干这些了。
  还可以说一件。有些头头分配我打扫队上的公共厕所。那是夏天,每逢下雨,粪池总是满
满的,走进厕所,人人都皱眉头。我便在粪池旁边,顺着地势,挖一道小沟,通到食堂的菜地,
绑一个瓢在长竿上,舀呀,舀呀,粪水顺着小沟流向菜地,到二、三百下,便停下来喘口气,
舀到两、三千瓢,粪池浅下去一截,我还笑哪! 真正立竿见影呐。可是隔两三天,一下雨,粪
池就又涨满了,我便又去舀。我想起了希腊神话里的一个故事:一个神得罪了宙斯,被罚去打
井。宙斯命令他,什么时候把井水淘干,对他的处罚才算完结。他每天不停地打那井里的水,
今天淘干了,明天又涨满了,他就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每到这时,杜晚香的影子便走出来,
鼓励我。还有,五十年代的北京掏粪工人时传祥和他的徒弟小齐,也一起来鼓励我。想到他们
的榜样,我的心平静了,我默默地数着数目,一瓢一瓢舀下去。
  现在我说说我怎样写她的。
  我和杜晚香相处了一个时期,文化大革命前,我记录了一些她幼年的生活。对西北高原的
土地、风沙,我是有感情的。因为有一段时间,我随着红军司令部,天天在这些原上行军。原
和原之间,对面相见,隔沟闻声,但上沟下沟,从这个原到那个原,却要走七、八十来里,有
时候要走半天。我从周围的同志、朋友,以及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上,体会到人们要生存、
要工作、要胜利,实在艰难得很,得经过很多斗争,要在荆棘丛生的地方开辟道路,要在石板
样的履盖、重压之下,破土而出,承受阳光雨露,象原上的野草,象沟边的红杏,只待春风吹
拂,便能茁壮成长。我体会到杜晚香幼年的艰辛便正是这样的。
  我写了杜晚香对北大荒的无限深情,也同时抒发了我对北大荒、对党的事业的热爱。我是
戴着大右派的帽子到那儿去的,那里的人们自然对我会另眼相看。我不管这些,我一到垦区的
第一站——密山的时候,便被一种新的冷冽而热烘、紧张而从容、陌生而热情的气氛所吸引。
着军装的,穿制服的,人们互相来往、交谈、办事,只有一个内容,就是垦荒!垦荒!我记得王
震同志跟我谈一句话:“部队的同志,在战争时期,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要转业了,我希望
他们都有欢乐的晚年,到这里来开发边疆,建设社会主义,过着共产主义生活。”我便满怀信
心,满腔热情地投入这个豪迈的事业,在这里开辟,在这里创造,不止是我,很多人都是这样。
我的老场长,就是介绍我认识杜晚香的,文化大革命中受我牵连,同台批斗的那位场长,最近
因公来京,我们见面,回顾往事后,他依然豪情满怀地笑着说:“我只要一看到土地,心里就
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五八年和我并肩战斗过的老兵们来信告诉我:“很多人走了,更多的人
留在这里,我们是父子兵,正在创建新农场,新成立了二十多个连队,最后一个连队是在一片
幽静的桦树林里,我们含笑选定留给自己的一席地,把血汗洒在这里,把尸骨葬在这里,永远
守望在这里。”我写杜晚香对北大荒人共有的感情。尽管我写的不够,但如果我自己没有这样
的感情,我是写不出杜晚香的。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一日
  (原载《北方文学》1980年第三期,根据史志的需要,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