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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

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


·赵国春·

  十一、夫妇双双蹲“牛棚”

  1968年夏天,宝泉岭农场贫下中农红色造反团把丁玲关进“牛棚”。到了八九月间,“牛
棚”里还只关着丁玲一个人,四个造反派的家属日夜轮班看管。她们对丁玲还算不错,常常问
寒问暖,问她的家世,问她的遭遇。有时看她吃的太少,打饭时,便给她买一个稍好的菜。
  一天,丁玲正坐在炕上,看放在桌子上的一张旧报纸,报纸是前几天陈明送来的。屋里很
黑,窗户上两块玻璃都涂有墨水,只剩上边一块透进微弱的光亮。这时,房门忽然“砰”的一
声推开了,进来的是群年轻人,丁玲不敢抬头看他们,习惯地低着头无声地坐着,就听到好几
个人齐声咆哮道:“还不快站起来!跪下,跪下!”而且有人扑过来,有人拉,有人推,有的动
拳头,有人用脚踢。丁玲就跪在炕边了,来不及理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着拳脚像暴风雨般
落到她身上。
  “大右派!大特务!反革命!打死她!打死一个少一个!……”有人斥骂她。丁玲只好任他们
打骂,她不明白又犯了什么大罪,该如此这般暴打。看守她的那两个家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被挤得站到一边去了。丁玲弓身弯腰缩头缩脑跪在炕边,任她们暴打了一阵。他们又翻了一下
刚才丁玲看过的报纸,把压在枕下的几件换洗的衣服抖落出来,扔在地上。然后一阵风似地挤
出小门口。
  丁玲慢慢站起来,然后又低着头就着微弱的亮光看报。好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其实,
她浑身都火烧火燎的,一颗心更冷了,也更麻木了。一个造反派指挥部的小头头,跷着二郎腿
在炕那头冷静地对两个家属看守解释道:“这是刚从北京来的学生。看他们的造反精神,他们
真革命!”这次暴打更加重了丁玲原来的腰疼病。
  1968年9月底,农场的“牛棚”扩大了。水利大楼一楼的半边,走廊两边的大小房间,都
住满了从场部、生产队揪出来的“牛鬼蛇神”。陈明这时也进来了。他就住在和丁玲临近的一
个大房间里,共走一条过道,进进出出总有碰面的机会。有时吃中午饭,陈明还端着饭盒,借
口送点咸菜、辣椒,跑到丁玲那间小屋和她一块吃。不久,特别是北京军管会派人来深夜审讯
之后,就吩咐下来,严格禁止他们再来往。
  屋里没有一本书,没有一张纸,只有一个叫陶芸的人看着她。丁玲在屋里像个哑巴似地呆
着,有时在屋里来回走着。
  一天,丁玲正在过道里捅火墙的炉子,一阵哨音呼啸,从她隔壁的大屋里涌出一大群“牛
鬼蛇神”。他们快步到走廊的尽头取扫帚、铁锹,走过丁玲的门口,再急速地朝大门走去,忽
然,有一个东西,轻轻地落到了她的脚边,她本能地把它踩在脚下。她偷偷展开那个小纸团,
那是一个花花绿绿的烟纸盒。在那被揉得皱皱巴巴的雪白的反面,密密麻麻排着一行行小字,
只有仔细看,才能认出来。
  “你要坚定地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自己、相信时间。历史会作出最后的结论。要活下
去!高瞻远瞩,为共产主义的实现而活,为我们的孩子而活,为我们的未来而活!永远爱你。”
  “我们不是孤独的,多少有功之臣、有才之士都在遭难受罪。我们只是沧海一粟,不值得
哀怨,振起翅膀,积蓄精力,为将来的大好时光而有所作为吧,千万不能悲观……”
  这一封短信里,几乎说出了丁玲过去多次说过的话。从那以后,丁玲每次到走廊桶炉子,
出炉灰,等着再发现一个纸团,等着再有一个纸团落在她身边。
  陈明经常用这种办法向丁玲传递心里话,丁玲也想用这种办法向陈明说话。有一次她把偷
写的一张字条,趁陈明从楼道走过时,塞在他手里。可偏不凑巧,被监视她的小李发现,立即
从陈明手里抢过去。展开一看,是用铅笔写的字条儿。小李识字不多,丁玲的字又很草,她认
不清,就交给了蔡凤兰。蔡风兰的文化也不高,接过来一看,前面写的几个字:“陈明,咱们
不能在一起,不能说一句话,可咱们……”还能看清,后面的几行字她看不清,也不懂。她既
怕闹到造反派头头手里,丁玲、陈明要吃大亏,于自己也不利,便把纸条一揉,只“狠狠地训
了她一顿了事”。第二天,造反派头头嫌蔡凤兰没有及时向他报告,有包庇丁玲的嫌疑,将蔡
凤兰撤职,下放到大田去看守苞米,算是对她的处分。
  这些短短的书简,可以集成一个小册子,一本小书。丁玲把它扎成小卷,珍藏在胸间。它
将伴随她走遍人问,走尽她的一生。
  可惜呵!那天,当丁玲带上手铐的那天,当她脱光身子被搜身的那天,她惟一的财产,这
些带着体温的诗篇,全被当作废纸毁弃了。尽管她一再恳求,说那是她的“罪证”,务必留着,
也没有用。但这些书简,却永远埋在她的心间,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在排练过《刘三姐》的宝泉岭俱乐部门口高台
上,年过花甲的丁玲在造反派们拳打脚踢的驱赶下,站上去挨批斗,但她眼睛里却流露出漠视
一切的表情。于是,她被墨汁抹黑了脸,被打得头破血流,被踢伤腰骨,半个多月下不了炕。
她被从台上推到台下,摔在地上,脚背肿得老高,找不到药。陈明悄悄托熟人从兽医院弄来一
包药。
  有许多淳朴的北大荒人在暗地里保护她。有些大嫂、大娘偷偷地把在批斗会场瞎起哄的孩
子拉了回去,狠劲地拧着孩子的耳朵骂着说:“你再敢跟着喊打倒丁玲,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在牛棚里,半夜有人轻轻敲着窗户,低声说道:“老丁,你要买肉、买鸡蛋吗?我替你送
来……”丁玲心想,多好的北大荒人呵!在批斗高潮时,第六居民委员会五十多户家属,也分
成两派,可是,两派的人,谁都不揪斗老丁。六委的家属,看到了老丁被斗“坐飞机”,都含
着泪花,不忍心看下去,都偷偷地溜回家了……胡冬莲等家属代表和丁玲拍了一张照片,造反
派硬要她交出来烧掉,她就是不交。胡冬莲质问他们:“老丁在六委干了些什么坏事,你们说。
说不出,我就是不烧。”
  进“牛棚”的前一天下午,陈明正在修配厂喷漆车间干活。突然听到造反派在广播喇叭里
喊他,勒令即刻到水利大楼报到。听到这条勒令,陈明和很多人一样反感,但他同时也有几分
高兴,因为进了“牛棚”,他可能有更多的机会见他时刻想念的丁玲。因为他们已经分开两个
多月,他只能借口送书、送报、送日用品、送菜,抢时间去看看她,悄悄给丁玲一点关心,一
点安慰,有时也透露一点农场的消息。现在,他自己也要进“牛棚”了,也在水利大楼的底层,
和丁玲住得很近了,又共一条走廊,和丁玲见面的机会多了一些。
  果然,每天不等天亮,他们就起床扫楼外的广场,来回取送扫帚等工具经过丁玲的房门。
每天他们在广场排队请罪和到食堂去打三顿饭,都路过丁玲的窗下,他们可以含笑相对。
  从12月以来,令陈明惊异的是好几天没有见到丁玲了。她被揪到什么地去了?是不是病倒
了?
  一天,陈明收工回来,碰见原农场宣传科的吕干事、造反派指挥部的一个头头,叫着陈明
说:“陈明,把你家的钥匙给我,北京来人要看看。”陈明心想,北京来了人,还要到我们家
看看!我们家就在最简陋破旧的八委,七平方米的草房,纸糊的顶棚,土坯砌的炉子和炕,站
在炕上,伸手就够着棚顶。“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造反派小将多次深夜查抄,简直连底儿
都翻得朝天了,还有劳什么北京的大员来搜吗!陈明把房门钥匙递给了他,问道:“丁玲在哪
里?”吕干事答道:“在招待所。”陈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丁玲就住在招待所,怪不得
好多天看不见她。
  没过几天,招待所水房的下水道堵了,专政办公室派陈明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去修理。陈明
高兴地接受了这一求之不得的任务。到了招待所,陈明一会进,一会出,在墙外大院挖沟,却
总见不到丁玲,也不知道她关在哪间屋里。中午吃过饭,陈明在院里倚着墙脚休息,可心里有
事,怎么也静不下来。他走到招待所正门前面的通道上徘徊着。
  这时,一个中年人推着自行车从门里出来,走到陈明身边,轻轻喊了声“老陈”。陈明转
头一看,原来是第七生产队的转业军人老G,陈明和丁玲去七队帮助麦收时认识的。那时他刚
从部队到农场,生活不习惯,有些牢骚,常说几句怪话。陈明看他很直爽,有时劝他几句,和
陈明很处得来。“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几个转业来的都调到了场部,他分到林场,看管苗圃。
那时丁玲没有进“牛棚”,每天到养鸡队上工。丁玲上下工走在路上,路过家属区,总有一
群小孩在大一点的学生唆使下,跟在后面喊呀叫呀:“打倒大右派!打倒丁玲!”一边喊,一边
追着向她扔石子。陈明很担心,一次在苗圃脱坯,遇见了G,告诉他这事。他却毫不犹豫地说:
“告诉老丁,以后上下班走苗圃这条路。”因为小路行人稀少,万一出事无人知道,同时,丁
玲怕连累像G 这样的好人,没有走他管的那条路。现在丁玲住在招待所。G和几个转业军人当
了临时看守,打水、送饭全是他们。这时G扶着车把,失去了往日的豪爽,带点伤感地对陈明
说:“我告诉了老丁,你在这里,她让我告诉你,她这几天很苦恼,因为她说了一些不该说
的话。”
  陈明听到这话一怔,便对G说:“告诉老丁,不要难过,身体要紧。这种时候,说了些什
么也不要在乎。我们尊重事实。”陈明看见有人朝这边走来,就把话打住了,赶忙和G分开。
  第二天,派人去修下水道,再没有让陈明去。招待所主任向专政办公室提了意见说:“丁
玲关在招待所,派陈明到这里干活不安全。”
  但过了几天,丁玲又回“牛棚”了。看守她的两个女将找着陈明,严厉警告陈明说:“北
京来人吩咐,绝对不准你和丁玲再见面。”
  春节到了,专政办公室宣布,有些人可以回家过节,节后再回来。被恩准回家的名单中没
有丁玲和陈明。那晚,陈明对那些准备回家的人说;“好吧!祝你们回家过个团圆年,我却有
家难回。”第二天,专政办公室的人训斥他:“为什么还说这样的反动话?你反对无产阶级专
政!”陈明解释说:“我拥护无产阶级专政。我和丁玲过去下乡常说:‘我们两个人走到哪里,
哪里便是家’。现在这‘牛棚’便成了我们的家,我们以‘牛棚’为家,这不该吗?”
  过春节的那些天,中午或晚上,陈明借口送咸菜、辣子酱,端着饭盒,来到老丁的“牛棚”,
当着看守的面,陪同丁玲一起进餐。看守并未阻止,也不说什么。丁玲和陈明默默地吃饭、吃
菜,陈明给丁玲一勺辣酱,丁玲让陈明多吃几粒油炸黄豆。
  春节过后,“牛棚”撤销,“牛鬼蛇神”们一个一个被打发走了。只剩最后的三五个人。
1969年5月12日那天,丁玲吃过早饭,一个穿军装的人来到了丁玲的房间。丁玲客气地坐到了
炕的一头去,让来人在炕中间坐下来。那人打量了一个丁玲,然后问:“你今年多大年纪?”
  丁玲说:“65岁了。”
  他又说:“看来你身体还可以,能劳动吗?”
  “我一直都在劳动。”丁玲说。
  他又说:“我们准备让你去劳动,这样对你好些。让你去二十一队劳动,是由革命群众专
政,懂吗?”
  丁玲说:“我要拿一些夏天的换洗衣服,能回家一次吗?”丁玲想到了已经离别了十个月
的那间小屋。后来听陈明说,那间屋已被别人住了。她接过陈明给她的五元钱,被一个年轻人
押送到了二十一队。
  和丁玲关在一个“牛棚”里的谢桂琴,提起当年的遭遇就伤心地哭起来。她的父亲是抗联
第五军战士,她13岁时父亲就牺牲了,不知哪来的“材料”,说她“带枪投敌”,抗联的八女
投江,就是她“出卖”的。老人哭着说:“老丁替我一算年龄,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哪来的‘
带枪投敌’。”丁玲劝她:“你这是一桩冤案,可以查清的,一定要相信党。”
  丁玲清楚得很,“八女投江”的事和谢桂琴挨不上。
  春节前一天,要放老谢回家,丁玲忙着帮她收捡行李,她看着丁玲哭了,丁玲问她:“放
你回家过团圆年,是喜事,哭什么呢?”丁玲这么一说,她哭得更伤心了,她说:“我回家了,
可是还有你哪!”
  谢桂琴不识字,造反派要她交代,她请丁玲帮她写材料。有一天,丁玲正趴在桌子上写什
么,一个造反派走进来,对着丁玲大喝一声:“丁玲,老趴在桌子上写什么,站起来请罪。”
她看到丁玲从凳子上站起来,低着头请罪:“丁玲有罪,丁玲该死,丁玲死了喂鸡,鸡吃了拉
稀。”这个造反派没听清楚,又吼叫着说:“再说一遍。”丁玲又照原话念了一遍。造反派一
听,气急败坏地说:“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一转身,走了。
  尽管当时在“四人帮”极左理论的煽动和法西斯主义专政的淫威之下,造反派发疯,但群
众心底明白,虽然他们不敢对“右派”表示同情,不敢给以帮助,但对丁玲还是深为同情,尽
力帮助她。
  有一次,丁玲在地里劳动,来了一伙造反派,叫她背语录。丁玲打了一个结巴,他们便拳
脚相加地打起来。这时,走出一个老工人,是他们一派的,面孔装得很凶,叫过丁玲,把她狠
狠地批判了一通。然后交还她的锄头,命令她快些走开,去地里劳动,丁玲才免了一顿毒打。

  十二、令人发指的“老虎队”

  提起二十一队,是个让丁玲胆怯的地方。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个在多次武斗中出名凶狠的
队,人称“老虎队”。这里有打过她的人,有侮辱过她的人。这帮人三五结伴,经常在半夜三
更到她家来,名为抄四旧,实则打砸抢。他们拿走了她的衣物、笔记本和稿件。勒令她去种菜、
喂猪、掏厕所。
  “你也去那里干活去,我把你的行李送到你的宿舍去。”那个押送她的人,从丁玲手里接
过网兜,就一个劲儿向队部宿舍那个方向去了。
  满场院的人里,走过来一个留有络腮胡子的人,远远看见丁玲,板着脸,恶狠狠地走过来,
抛给她一个钉耙,厉声道:“就在这里翻晒肥料。老老实实,不准耍滑偷懒!”丁玲接过钉耙,
就在这满场院铺晒拌了药的土疙瘩当中走开了,边走边推,把这些肥料翻松扒开来见阳光。
  中午收工时,那位押送丁玲来的人把她领到一间能睡八九个人的集体宿舍里,指着靠房门
的一张小木床说:“你就睡在这里。把东西收拾好,再到食堂买饭票。马上就开饭了。”
  丁玲来到食堂时,里面已挤满了人。她等到所有的人都打过饭菜,才走到窗口伸手递过五
元钱买饭票。厨房里边那个知青伸出头来望了丁玲一眼,又转过头去朝里边喊道:“是那个大
右派。”然后才转过来从抽屉里点了几张食堂的粮票菜票给了丁玲,还问:“怎么只买五元钱
的?丁玲答道:“以后再买吧。现在只有这点钱。”他又向里面的同伙说:“是一个穷右派,
装穷!几十万块钱,都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然后又对丁玲说:“乙菜已卖完了,只有甲菜。五
毛钱一个。以后开饭早点来,你不能顿顿吃甲菜。”丁玲心里有点高兴,甲菜就甲菜吧,已经
有一个多月没有尝到肉味了。
  回到宿舍,丁玲轻轻地从怀里拿出一包大众牌香烟,她还没打开烟包,有个姑娘大声叫道:
“烟!香烟!还抽烟,你们看,她还抽烟呢!”跟着就有人冲了过来,站在丁玲的床边,叱道:
“什么东西,不准抽烟!”丁玲冷冷地看着那些年轻人的样子,真想骂她们两句。但不知为什
么,一股可怜的心情压过了一切憎恶的感情。她拍拍灰,把烟包塞在枕头底下。
  到了农场以后,丁玲的午睡习惯早就改了,但今天实在太累了,她正想睡一觉。又听到火
墙那边有人叫了起来:“她怎么也敢睡觉!她怎么能和我们一样?我们是革命派,她是反革命,
我们休息,她也休息,那怎么成呢?”另一个人也说:“对,总得有点区别。”于是,好几个
都嚷起来:“对!对,不能一样!”好几个人从那边走了过来,逼着丁玲说:“出去,出去!下
地干活去!你还配睡午觉!”丁玲站起身就向屋外走去,心想: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
  丁玲来到屋外,感到太阳很温暖。她实在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走到了一问放农具的仓库。
她找了一块阴凉的屋角,在地上坐了下来,抬头回顾,不觉把手伸进衣袋,拿出一盒新的烟来。
她正要划火柴,猛然从她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拿着打火机“咔嚓”一响,火着了。丁玲吃
惊地转过身抬头去看,原来是她住在八委的一个姓李的邻居。
  整天这样躲躲闪闪地抽烟也不是长事。丁玲第二天就把几包好烟悄悄地送给了一位种菜的
老王头了。从那以后,丁玲就戒烟了。
  每月15元的生活费,使丁玲后来经常吃咸菜、身体缺乏营养。有一个晚上,丁玲去为同屋
的革命小将们提洗脚水,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模模糊糊,不知怎么碰了一块石头,一下子
就摔倒了,把水泼了一地。第二天,她到队上医务室看眼睛,医生说是夜盲症,给她开了点维
生素A。
  生产队的劳动安排都是在早晨一小时的“天天读”后,丁玲不算是工人,不准参加天天读
学习,也没资格参加集体劳动。她跟另外两个“牛鬼蛇神”一道,清除马号内堆积如山的马粪。
  刚到二十一队不久,有一天下雨,大家都不出工,在宿舍里休息。丁玲被安排到仓库缝补
麻袋。后来又叫她去搓麻绳。她找到那位保管员,领来一些麻。晚上当青年们开晚会热闹的时
候,她就搓麻绳。开始搓得比较慢,一晚上能搓五六米。后来就可以搓七八米,十多米。每天
晚上自己和自己竞赛,总要比头一天晚上的多一点,如果不超过就不罢休。直到秋凉以后,才
发现她粗糙的手心裂了许多小口子,长时间不好,这搓麻绳的劳动才停止。
  更让丁玲难以忍受的是同寝室的小将们,她们命令丁玲,早晨除了例行的扫除外,还得给
她们倒尿盆。丁玲原想,只要走出“牛棚”,总会自由一些吧,可她得到的却是什么样的“自
由”啊!这些“小将”向她发出了睡觉“不准打鼾”的命令。“造反派”们骂她:“这死老婆
子,搅得这下半夜又睡不着了,我还正在做梦呐……”
  “你让别人多眯一会儿不行呀,我的姑奶奶,这一搅腾,有没有完呀?”这一来,各不相
让,不仅吵得一屋子的人都起来了,连隔壁的人,也披起衣服过来看热闹。灯拉开了,一片通
明,七嘴八舌,闹闹哄哄。有个头儿跳到炕上,举起“红宝书”,站在那里高声嚷道:“最高
指示——最高指示——”一再想把大家的声音压下来,“国家的统一,人们的团结,国内各民
族的团结,这是我们事业必定要胜利的保证……”
  每天晚上,她们都要举行一个娱乐晚会,唱语录歌、唱样板戏,唱她们各自的家乡小调。
丁玲尽量克制自己的困意,拿张旧报纸来遮掩她的疲惫,但仍是支持不住,在报纸后面传来了
鼾声。这时候,总有人跑到她的床边,用力摇晃着她的大床,或者“啪”的一声,拿起顺手抓
着的任何一样东西,一把笤帚,或者是一个小缸子等等,扔到她床上。丁玲猛地被惊醒了,张
惶四顾,发现了疏忽后,就使劲地睁大了眼睛,故意让自己想一点事。但是不行,常常很快又
睡着了,于是又被吓醒了。只有等着她们都安静地躺下来,丁玲才能放心地躺下。
  医生也说打鼾没法治,干脆也不用治了。她平常是常打鼾的。加上在那年月整得她太累了。
要治此病,首先得减轻她的劳动强度。这在当时也是根本办不到的事。于是女将们便把丁玲从
她们的集体宿舍里驱逐出来,这对丁玲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队长为此让丁玲临时睡在队部的会计办公室。会计下班后,她吃了晚饭,在窗明几净的办
公室,就可以静静地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终于能在该睡觉时睡觉了。
  麦收时分,人手不够用,丁玲也拿镰刀参加劳动。一天她正准备下地,被种菜的老王头喊
住了,让她去菜地拔葱。他肯定地说:“已经给队上说过了,你往后就在菜地劳动,去吧。菜
都长起来了,伙房要用,要有人收。”后来,丁玲就和几个老头一起在菜地干活了。她几乎整
整一个夏天和秋天,都和这几个老头一起劳动。
  这年夏秋之间,有一阵天天下雨。那里地下水位高,一下雨,地下水上涨,茅坑里就更明
显。厕所里每天上聚下渗,人人都以去厕所为苦。那些年轻的学生们,就勒令丁玲天天去打扫
厕所,不但要把板架上面打扫干净,洒上石灰,还得把去厕所的路面垫上炉渣,修得平平整整,
更重要的是把粪炕里粪水掏干。
  丁玲要求领导请修理班的工人替她焊了个铁瓢,绑在长竹竿上。她每天站在厕所后面的坑
边上,向下舀粪汤。这是全队的公用厕所,里边有墙隔开,一头是男同志用,有七八个坑;一
头是女同志用,也有四五个坑。粪坑足有十多米长,三米多宽,两米深。夏天粪便随地下水上
涨,离坑面只有不到一尺,就要溢出坑外,因此上厕所时人人叫苦。她从坑边挖了一条沟,顺
着坡势,把舀出来的粪汤顺沟流到附近的一块韭菜地里去。一天到晚她得舀五六千瓢,粪水才
会下去一尺多。但地下水渗得很快,过一夜又会涨起来半尺。这样,她一直干到了初秋。
  秋天没有过完,菜地里的活少了些。给食堂喂猪的一个老头同食堂管理员商量,让丁玲帮
助喂猪。这个老头已经75岁,比丁玲还大10岁。丁玲从心眼里同情他,抢着帮他于活。他们俩
一共喂了60来头肥猪。每天三顿,每顿得挑十几挑猪食。然后再去厨房挑泔水。丁玲只会用右肩,
不能换肩,这样右肩肿起来,每天晚上都火烧火燎地疼极了。
  肉体的摧残,精神的折磨,几乎使丁玲到了崩溃的边缘。陈明凭着他多年的革命斗争经验,
知道有些人有一天有可能帮助他们。

  十三、深夜被押送

  1970年4月3日夜,在二十一连连部的会计室里,白天的劳累,使丁玲睡得正香。忽然,她
感到屋里的电灯刺眼的亮。丁玲被惊醒后,她看到床头围着一群穿军装的人。他们不是吆五喝
六的,不打不砸,不动声色。她镇静地穿好衣服,从容地下床对着这些军人站着。
  “你叫什么?”
  “丁玲。”
  一个军人拿出一张北京市军管会发出的逮捕证放在桌子上:
  “在上面签个字!”
  “还需要收拾一下吧?”
  丁玲这下心里有数了。签了字。她望了望这间曾是她夜间安睡的地方。
  陈明现在在哪里?
  半个小时前,睡在一连集体宿舍大板铺上的陈明。睡梦中有人轻拍他的头。他睁开眼睛,
看见他们的连长,穿一身黑色棉衣,轻轻地对他说:“你起来,到连部来一趟。”
  陈明赶紧起来,穿好衣服,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他猜想,出了什么急事?一出房门,
一个大个子军人站在走廊中间拦住他。举着电棒晃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
  “陈明。”
  “好,你跟我来。”
  陈明跟着他走出走廊,两个战士闪出来,拿出手铐要往他手上铐,远近影影绰绰还有许多
人。陈明指着房侧的厕所说:“让我小便。”大个子军人指指墙角说:“可以,就在这里。”
  他们给陈明带上了手铐,许多人簇拥着他走到队部办公室。一个人拿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
让陈明签字。这是北京市公安局发出的逮捕证,说是把陈明“逮捕归案”。陈明心想,归的什
么案呀?沉默了一会儿,陈明说:“我身上这件黄棉袄是北京青年借给我的,应该还他。我自
己的棉衣在家属缝补站拆洗,还没有完工。”
  “你还有别的衣服吗?”
  “只有一件皮大衣。”
  有两个人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把陈明1958年下农场时,丁玲在北京为他买的一件藏青色
皮大衣拿来,并且解开手铐,让他换上。
  陈明又说:“我的铺下床头有一个纸箱,里面有一双女用水靴,还有几双尼龙袜子,是托
上海的弟弟买寄来给丁玲的……”
  没等他说完,又有人飞跑出去。一会儿,他们空手回来。
  大个子军人说:“你的东西我们都收拾好了,交给队上保管。还有什么快说!”
  陈明还借过一个专政对象的几尺布票没有还,还买了一丈多蓝布准备给丁玲缝罩衫,这块
布他寄存在一个北京青年有锁的木箱里。因为现在他深夜被捕,案情升级,怕连累别人,便没
有再说。
  陈明被带出了连部。连部周围停有八九辆汽车,来了很多穿军装的人,可能是连、团、师
各级保卫干部。陈明被推上一辆中吉普,席地而坐,一边一个军人。
  汽车开动时,他看到路边树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高个原是他的班长、哈尔滨青年;矮个
子是一个面色白净的青年老病号,他最近派到锅炉房烧水,每天早上4点钟他让陈明叫他起床。
他们拢着双手,站在寒风里,无声地看着车队向场部的路上驶去。
  天刚放亮,吉普车在鹤岗车站进站人口处停了约五分钟才驶进站台。陈明看到前面轨道上
停着一辆公务车。在公务车的车门口,两个穿军装的人正探身车外朝他望着,军帽下面飘拂着
两绺头发,看到这两位女兵,陈明推断丁玲已经先上车了。
  陈明加快了脚步,走向车门。车上大概有三四个包房和一间较大的设有沙发软椅的会客室。
这是铁路局或省市领导日常下来视察办公用的车。陈明经过会客室,进了第二间包房,里面
上下四个铺位。陈明刚要坐下,身后紧跟着的警卫员指指地说:“坐在这里。”陈明便坐在铺
着地毯的地上。
  傍晚,车到哈尔滨。停了很久,才让他们下车,横越站台,上了一趟旅客列车,把陈明和
丁玲分别塞进和一般旅客隔离着的两个钦卧包房。这是一趟到北京的客车。第二天晚上,车到
北京。丁玲和陈明下车时,站台上十多个军人站成横列,把陈明拦在了右侧,左边停着一辆黑
色铮亮的小轿车。陈明上了车,看见前面出口处停着同样的一辆黑色小车。
  大约两个小时后,车停住了。丁玲已经先到了这里。陈明被领进有两人持枪站岗的大门,
在一问小房里经过搜身后,一个值班人员领着陈明沿着宽阔的水泥路,一转一拐,走进一幢灰
色大楼,把陈明送到三楼的一个单间。楼内灯光暗淡,寂静无声,走廊上都有战士静静地来回
巡视。他想知道丁玲,观在在哪幢楼,哪个号子?她的牢房该和这里差不多吧?在生活上,看来
可以不为她担心了。他们在北京秦城监狱一关就是五年多。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经党中央批隹,二十余年的错案得到了平反改正,丁玲回到了
党的怀抱。
  丁玲回到京后,念念不忘北大荒,亲切地把北大荒称为自己的第二故乡。1981年她重返北
大荒探亲。
  1986年3月4日10时45分,由于长期癌尿病引起的肾衰竭、心力衰竭,终于夺去了这位文坛
巨星的生命。丁玲去世的消息传刮北大荒,黑龙江省农垦总局派郭硕基、赵青景、杨清海、丁
继松去北京,代表北大荒人甸丁老的遗体告别。
  赵清景等人把一面由著名画家范曾题写“丁玲不死”四个大字,署名“北大荒人敬献”的
红旗,轻轻地覆盖在被鲜花簇拥着的丁玲的遗体上。
  人们簇拥着丁玲慢慢地离去……